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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三章 外篇其二 调寄少年游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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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三章 外篇其二 调寄少年游(下)

他气过了晌午,又练功练忘了时辰,根本不觉得饿。把今日里看过的招式步法,沿着雪地上梅九踏出的脚印一遍遍地使,脑子里头只一个劲去记繁复的变招、连招,便顾不上去想别的。练到月上中天,浑身大汗淋漓,才发现庭院里连梅树枝桠都被他糟蹋了不少,原本含苞待放的花蕊被削得七零八落,惨不忍睹,他心思纷乱,当真是好好的一副美景也被糟蹋了。王争也知道梅九爱梅如命,这梅树当中不少是当初他妻子在此亲手栽植,难得今年终于重放,想来他面上不做色,实际是十分喜欢的。倘若第二天梅九见到了这情景,定然要气到吐血再剥他一层皮,也兀自心头惴惴,只得停了练功,这才见莳花的哑仆还顿在旁边,想来是等他练完来打扫庭院。花厅上放着一碗粥,这会儿居然还是热的。

这山中别馆统共只有几人伺候,还是梅九因为自家这老仆与王争也相熟了,每每总也要等他睡下才睡,次日里王争起时,定然已在外头忙碌了,管得是这梅馆中的庭院花草,因为梅九与王争常在庭院里练武,这哑仆便常常等在一旁观看。

王争过意不去,低声道:“谢谢。”又看了看园圃,“不用收拾了,明日我一早去和师父请罪,是我练武兴发,心情不好失了轻重,不怪你。”说罢仰头将那粥喝了,见那老仆收拾了碗筷,缓缓走开的背影与月下纵横的梅枝融作一处,突然不知为何心头一动,没来由地觉得这背影似曾相识,忍不住开口唤道:“……等等?”话音未落,人已飞身上前,一招正是今日里梅九教他的‘驿寄梅花’,旨在留步,他怕自己看走了眼,老人当真不会武,留了二分力气。谁料招没用老,只觉腕上一紧,右腕已被捏住,眼前掌影闪动,那哑仆身子滴溜溜一转,右手反向肩头击到。这一招好厉害,他只得跟着退后一步,拆了一招“三更横笛”,将身前封住。刚想出声喝问,那哑仆突然接连进招,迅如暴风骤雨,王争万料不到他擒拿法如此迅捷,招式更是从未见过,一下子好胜心起,提气凝神,与他交了数十招,才发觉自己一招一式居然都被他掌风招式引着,居然堪堪将这一路才学会的剑法使完,似是长辈在问他查勘招式、考教武功一般,不由得又是恼怒,又是戒惧。突然心口一阵无名火起:这世上哪能遇着那么多扫地僧?

他何等聪明之人,肖似其兄,登时身子一晃,故意装作持剑前抢,假装招式用老,让出好大一个破绽,往他掌风上撞去。那哑仆果然一顿,以为他失手前倾,急忙收招侧让,伸手在王争腰间一托,一股雄浑内力沛然而至,将他身子托起,免得摔倒受伤。王争自然是假装的,就等这一瞬时反败为胜,抖剑一招“怀中抱月”,躬腰藏剑,虚身反刺。剑锋凌厉,出其不意,只听嗤喇一声,衣袖割开,剑尖竟直刺入手臂。

王争也没料到自己居然能够一击得手,愣得一愣,啊了一声,居然不敢前送,那剑尖登时凝住不动;那一招原本要顺势拖曳而下,这条手臂便要了账了;说时迟那时快,只听铮地一声,那剑身陡然一震,竟然自己由内至外一般崩开折断,碎成几节落在地上,震得王争虎口发麻,手中竟只剩下一个剑柄。一怔之间,突然有人无声无息地仿佛一阵怪风出现在他身后,双手成圈,左掌自外向右,右掌自上而下,以逆拿之法拿住他后颈要穴,王争待要抵御,已自不及,只能任凭人托着他腰身,仿佛拈花飞叶一般向后飘开;几乎同时,主屋里飞云掣电般卷出一人,欺身直进,正是梅九,挥开他自创的那一套极为繁复的无名招式,与那哑仆战成一团。

王争大吃一惊,刚要喊叫,一只温暖大手盖在他嘴上,身后一把熟悉又散漫的声音道:“嘘,好好看着。”

“……爹……?”

少年急忙转头去看,月光下映出熟悉的模样,眉清目朗,疏骨长肩,不是王樵是谁?

一时之间,震惊欣喜、百味杂陈翻上心头,竟忘了骂他,也忘了逃开。

说来也怪,自己明明打定主意,不再仰赖这个人做父亲,托付于他的庇荫之下;可再见到他时,又好像回到了小时候,单单只是逢年过节能见他一面,就很欢喜,又很知足了,能在他脖颈上骑一会儿大马,往他怀里躺着打滚撒赖,硬要枕着他手臂睡觉,只是些小孩子的无聊把戏,却觉得很满足。他就像一个和年节炮仗一样的惊喜,一个伸长了脖子日日期盼的礼物。

眼泪突然溃了堤似的汹涌而出,止也止不住,好像把攒了一年的委屈都在这一刻流干了,唬得王樵赶紧给他解了穴道,那孩子拧身一头便栽进怀里,哭得几乎抽噎着听不见一句完整的话音:“…………你不要我了……爹你是不是……不要我了……争儿哪里做得不好?……你把我丢在……这不要我了…………”

唬得王樵也跟着一并手足无措,把长开了的少年囫囵地揉:“什么?你干么这么想……?没有,绝对没有,都是爹不好,争儿不哭了,啊?爹不会说话,爹没有不要你啊,爹是怕你长大了、懂事了、就不要我了才是……所以总想着,事先把话说清楚了,这样爹到时候就少难过一些……爹忒怕事,又怕痛……不哭了,咱不哭了啊……”

他手忙脚乱不得章法地哄了半天,任由那鼻涕眼泪抹了一身,怀中缩成一团的身子先前像个刺猬那样把骨骼全贲起来扎人,这会儿才终于把棱角渐渐收起来,王樵见他好歹冷静了些,是个能听得进人话的模样了,才急忙稳了稳声调,拿了点长辈的架势出来:

“争儿,爹不会不要你的。当初要是没有你,我也不会是现在的模样。家里人都死了……那惨状……我根本不敢回去,一草一木上的血迹都洗刷不掉,泥土里都是尸体的气味……我本想把宅地卖了,全部清空,屋瓦推倒,连荷塘都填平,一点痕迹也别留下。那时连续遭受太大的打击,脑袋里像是有一根弦被弹压过太多次,松垮垮地废了,已经再也绷不起来了。那时我是真心想要出家的,因为家已经没了,我若不出家去,这天底下还有何处可去呢?”

“但他们把你给了我;一双双手,把一个小小的襁褓推到我面前来。我得照顾你,给你重建一个家,让你过上好的生活;日后我会给你讲过去的事,你生身父母的事,当你问我时我能坦荡荡地说出来——这是支撑着我挺过那段时光的原因之一。那时候我连抱你都不敢呢,觉得生怕用多了一点力气就把你弄坏了;可你却朝我笑了,朝我张开圆圆的小胳膊,又小又暖的指头却先伸出来勾着我的,紧紧不放手,像一个约定,让我能再次鼓起勇气,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解决这一切,把所有归于正轨……而不是半途而废,避世缄口,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。”

“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?你把我丢在这儿,还写了一封信来把我送人了!!”

“我没把你送人啊……”王樵挠头苦笑,深刻觉得和这叛逆期的少年是不是有了代沟,“我觉得让你做你想做的事挺好,我们就得支持……对不……你看我当年想出家,我爹也很支持的……”

“——这能一样吗!!你会不会当爹啊!而且鬼都知道你一开始为啥要出家吧!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!!”

这一通抢白让王樵很没有面子,急忙分辩:“……你知道啥了,小孩子不要乱讲啊,我我我怎么就司马昭了?我也是有很多难处的……”

王争脸都红了到脖颈了,但想着不能输面儿,梗着脖子道:“嗛!你就是怂!当时肯定觉得自己没戏!还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!这么明显还用人说吗!”

王樵简直刮目相看了:“厉害啊……果然不是我亲生的……”

这边顶上二人拌嘴得激烈,那边庭院中二人也打得衣袂纷飞,梅九在自家的梅庭阵中,剑招越展越快,攻如东风疾发,守如碧枝凝露,竟迫得那哑仆连连退后,紧封门户,借着梅树枝干闪避退让。梅九冷笑道:“你还敢托大,不变回本来面目,又不用剑,真当我这几年潜心钻研是白饶的吗!”

只见那哑仆绕过梅树,骨骼喀喀作响,身子便长出一截,清冷月色一照,寒气梅香糅做一处,再从疏影横斜当中走出来时,脸上便换了本来的模样,倒比那枝头含苞、月色清光还要更胜三分。旁人年岁愈长,总要有些沧桑的神态显露出来,但喻余青却是似乎随着岁月增加的阅历而显得愈发美得沉淀积厚,像四时的江南都显出不同来。王争撇开视线不敢看他,却伸手将王樵的衣襟攥得更紧了:爹爹终究会跟这个人走的。谁不会跟他走呢?

王争这时又瞧出自己和他的不同来:虽是同一种脸庞,同一副眉眼,可自个却没有这般沉静的风韵,像青色里头叠了红的火与蓝的水,桨下的碧波一层层卸开是深深浅浅的青绿。像一幅画一样,一层叠过一层,上好的画揭开三层宣纸,仍旧各有深浅笔意。

过于早慧的男孩儿突然福至心灵,瞬间就明白了,手心一片冰冷,喃喃道:“……你这趟来,不是来瞧我的,看我好不好,或是接我走的。……你是来找他的。”

王樵叹了一声,谁说兄弟不像呢,瞧这一般生的七窍玲珑的心思!不仅会想,还偏爱多想,你原本兴许有三分是真,他能给你想成七分。“咳,你在这学得不是挺好的吗。梅大哥不是坏人,我知道的,不然也不敢将你托付给他。他和我们是曾有些龃龉误会,但他不会迁怒旁人。梅家剑法本就是一流的武功,和十二家也同出一源,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了。你在这一年了,他可曾无缘无故罚你,短你吃穿用度,对你冷言寡语,或者不传你真功夫?”王争默然无语,王樵叹了一气,续道:

“你不想阿青传你功夫,我不是不能理解;但我把你当儿子,也当朋友,我对你没什么好隐瞒的:阿青便是我的一部分,我也是他的一部分,我不愿意也不能和他分开,也希望你能理解。那即便是我来传你功夫,你就得天天和我们呆在一起,我知道你心里怕也不舒服。所以我想看看你自己选……争儿,你长大了,过去有些事,不是你自己选的,你却无端受了很多折磨;如今你能自己选了,我希望你能选你喜欢的,不后悔的。但你也要记得,既然选了,就要承担。”

“你选了他……对吗?”

“嗯。所以那些流言蜚语,各色眼光,以及从此往后的漫长岁月……便都要承担下来了。”

王樵说得风轻云淡,仿佛这是件极简单的事,但就连王争也能从当初自己不甚了了的碎片般的记忆中,回想起那几乎不忍卒视的惨痛来。相比他们所经历的一切,自己这些少年郎的伤春悲秋,都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蕴了。他突然明白过来,王樵说那句‘我不是你爹爹’的淡然,与回应对他尤为不公的命运的淡然,似乎都是同样的;那不是因为冷漠和梳理,而是因为坚韧而强大;他在说出口的时候,就做好了承担一切结果的准备。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;大娘虽然那样爱他,却始终不明白他。

“你有没有想过……”

“没有。”年长者在自然不过地答道,他揉了揉少年人柔软的头发。“你现在还不明白,争儿,但你将来会遇到的,你遇见的时候就自然知道了,所有还能讲上道理的都不是真的,是真的就根本没有道理可言。”

年轻人红了脸颊,又睁大双眼,带着些跃跃欲试和羞于启齿的期盼:

“……那就是……喜欢……吗?”

“嗯。比喜欢多得多了。”男人笑起来,他坐在屋檐上望着庭院里的身影,眼里是无限温柔,“你为什么讨厌他?”

“我不是讨厌他。”王争咬着唇说,“我只是不能承认……一旦我承认了他…………你就不再是我爹爹……我就不得不承认……我当初做过什么……如果那个人是我的父亲……我……我该……”他哽咽在半途,嘴唇上咬出一道血印,刚补了堤的眼泪这会儿又扑簌簌地落下来,“……我该怎么办……爹,我该怎么办啊?……”

王樵伸手搂住他发抖的身躯,他才终于知道这孩子到底在纠什么;我实在算不上一个好的父亲,他想,我亏欠他太多了。“不是这样的。……那不是你的错。……”虽然一遍遍重复着这样的话,可自己也觉得这些语句的平庸浅薄。争儿要的不是这样的东西,但王樵说不出别的来;也许他所求的,也并不是能够说出来的部分。王樵只能抱紧了那长得愈发硌手的少年骨骼,一遍遍抚着他背脊的纹理,“没事了,争儿,……天塌下来也有爹在呢,……爹在这儿呢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