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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章 聊赠一枝春(正文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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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章 聊赠一枝春(正文完)

又是一年,杏花春雨江南。

沿湖边儿的集市旁抻出个酒帘挑儿,建了一座酒楼,一间客栈;前两年这季节里,来往人满为患。今年有些义军流寇往来交战,免不得有些兵荒马乱,人人自危,人来得便少了。你若走进去,当头能看见一堆刀枪剑戟,和寻常酒馆不同,装扮得威风煞煞,刚转堂便有小二来问:“客官是要上十二楼去参观的吧?是赶今日里走,还是明日?若客官是头一遭来,我们这儿倒有推荐的行程,条条都安排得妥当,怕您不认得山路,有向导专门带您上山去;要想观渠塘倒灌的名景,依雨季涨水的过往,约莫还得等上五日。客官要是嫌等待无聊,往湖上泛舟,这时节也是极好的,绕过月光岛往前,能看到当年弇洲岛沉岛的胜地,如今还有虾爬子下去摸石碰运气,兴许便捡了玉石珊瑚、金银叶子出来呢?您若住在这儿,再从我这儿赁船,水靠也可算附赠租用,比外头要便宜二成。”

这生意做得是大发了,来人忍俊不禁,憋笑道:“不用麻烦了,我们常来。掌柜替我们留了东厢上房,另拣个观湖的齐楚阁儿备一桌酒菜,都老规矩就成。”

小二这才从满脸堆笑的褶子里挤出眼来,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人,明明眉疏目朗的好相条儿,却说不齐怎么地浑身松垮垮地给折了英气,没想到是掌柜的熟客,倒不似这儿常往来的江湖人那样一身悍气。倒是身后跟着个人,一看便让人挪不开眼。头上戴着帷帽却也遮不住浑身俊逸逼人,见他瞧来,便隔着薄纱微微一笑,唬得人失魂落魄了一路,待到了厢房又找不见锁匙,下楼时还频频回头,没防备一脚踏空险些滚下去。

王樵埋怨道:“你又怎招惹人了?若不戴了这劳什子,连路也走不动。唉,生太美了也有这般麻烦。”替他解下帽绳来,随手搁在一旁,“要你换一副旁人脸孔糊弄过去,又怎么不愿意起来。”

喻余青睨他一眼,虽说早已被这不解风情的磨习惯了,但要他坦陈,到底还是少些弯绕的心思;又知道他根本不是坏心也不是不在乎你,只纯是转不过弯儿,你若为这个怪他,不免有些无事生非了。于是故作诚恳地道:“皮囊色相,淤泥尘土,旁人哪里如您这般高风亮节,盖世神通,自然不为美色所动。”

“谁说我不为美色所动了?”王樵反应过来了,挨挨蹭蹭过去香个嘴儿,挑起眼皮来低声促狭,“你还想怎么动啊?我一准都照吩咐。”

“天尚亮着呢!我瞧你脸皮愈来愈厚了……”喻余青见他不管不顾地压过来,慌忙伸手去推,“不成,还一堆事要做呢……你一闹起来,我今日还要不要见人了?又闹到日头泊西再起,免不得要水来擦身,任谁也知晓了……”

“不见便不见嘛……知晓便知晓嘛……”

喻余青由着他在身上放肆,两人腻歪了一会儿,终于还是觉着不妥,忍着笑推开他不准亲上来,“不是照我吩咐的吗?”

王樵咬了两下没啃着那如玉笋般细长脖颈,只好悻悻:“那爷怎么吩咐啊?”

“我要吃这湖里鳜鱼做的鱼羹。”

“……那有什么,让小二买条鱼来做便是了。晚上我们便吃。”

喻余青笑眯眯地,细长凤眼眼角一勾,几番旖旎惹得漫天野火,“啊?那我可去叫人买了啊?想人家殷勤多了,不像某些人榆木脑袋不识好歹。可我三哥到底心宽地阔的,从来也不吃什么闲醋。”

“不是,我若吃你的醋,行不得二里路就得在醋缸里泡死了,你还许不许我安生过日子了啊?”王樵懒懒埋怨,见他不许,知他好面子又爱干净,便也不强,换了个姿势将他抱了,脑袋埋在他脖弯里头,一齐往榻上便倒:“唉,别乱动,别撩起来火消不下去……让我抱一会儿解解馋,待会儿给你捉鱼去成不成?”

喻余青便笑了起来,眉眼一弯,熨帖地任他抱着,耳鬓厮磨:“这便‘新妇洗手作羹汤’了么?”

“那可不是,就怕手艺不精,惹得相公嫌弃,总把新人换旧人了。”王樵从这儿瞧着他耳垂透出一块诱人的红来,忍不住舔上那里,沿着耳后拨散长发吻至脖颈。怀中人一瞬抖得厉害,无声无息地将他手使力攥紧了;急忙止住,省起他不喜欢这个姿势,只是这阵子两人天南海北山长水阔地走,以为把前尘往事俱抛下了;可这趟回来,想来他到底还有些症结。只将人环在怀里,轻轻揉搓他臂膊一侧,问:“好一些了?”

“是你就没事,”喻余青枕着他厚实肩膊,闭着眼睛,“我知道是你。”

两人一时便没有话,只静静享着些依偎温存。倒是底下说书人檀板拍的价响,酒馆里曲倌儿唱得正款步慢回腰。王樵左耳听一出《喻郎君恨释青狐印》,右耳闻一曲《樵真人神机降龙图》,忍不住跟着哼上两句调笑,惹得两人又滚着笑闹做一团,直被如今这武林第一人三拳两脚,踹下床来,踢出门去:“您既然神功大成,不捉来十斤重大鱼作羹,今日便休了你!”他倒也不恼,挠挠头拾了一串笑,施施然出门去了。

他一离开,喻余青倒也起身来,亦出了门,去采备些香火纸钱。自数年前那一场轰动武林的登楼盛会之后,不知多少江湖豪客慕名而来瞻仰,希望也能拾人牙慧,增益自己的武学见解,或者只是到此一游,共沾风采;倒是把淳安码头给变得热闹非凡,各种传奇、话本应运而生。但对于当事人来说,这楼与他们的却不全是一段传奇,更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纠葛往事,一处亲友仇雠的埋骨之地;而这往来观礼的最佳时节更是死难者的忌日。来日登山,他自然要和王樵同祭沈忘荃、卑明师父,甚至一干与会枉死在楼中的冤魂;但有一个人,他要祭奠时,却是不愿王樵在场的。

那便是他的父亲。

喻惟改被葬在与十二楼相隔一座山的向阳坡上,和旁人都不在一处。喻余青洒扫碑牌,除去杂草,培添新土,也只是默默无语,烧纸焚香,将纸钱尽烧空了,也寄不出一句话去。他不知该说些什么:父亲期望的,他一样也没有做成。便想说说近况,可近况都与王樵搅在一处,爹定不爱听;又不敢说争儿的事,也不知爹到底原宥了他们没有——但说到头来,这也不是能够被原谅的事。他打二斤爹最爱喝的白醪,浇在墓头,那酒像他眼泪一般流出来,好似替他哭了一场。

却突然听闻脚步声和呼吸声逐渐走进,抬头去看时,只见一个妇人走来,看见他时显然一怔,呼吸登时变了,脚步一转,却没有立刻便离开。

两人视线一对,一时竟都不知该说些什么;妇人单看相貌并没有那般老,但却已然黑发斑白,手里提着纸钱贡品,竟也似是来祭扫的模样。这一次,喻余青把她认了出来,却不知该如何呼唤,一个声音卡在喉头,上不能出,下不能咽,认出她是王仪的母亲,却全然不知该说什么,却也明白她憎恨自己的理由,一时间许多条线都厘在一处;他想到隐约间听见王铿与某个女人的对话,争儿能从宅第失踪、父亲又受了谁人指使,这当中也许都有这女人一份,但要论恨却也无从生起;内心里反而是一片荒芜空洞,忆起仪妹的种种,心头酸楚更胜,直直朝她拜了下去。

那女人仿佛苍老得远脱开她本有的年纪,身上的锐气也消磨殆尽,眼底的光深而浑浊,几乎看不出里头还剩下的情绪。她望了望男子,又望了望他跟前的坟茔,她的仇算报了吗?应该算了:她把这多少人望而生畏的顶尖人物折磨到如此地步,害死了他的父亲,逼得他亲眼见着兄弟弑亲、骨肉相残;她把这心高气傲的凶手几乎碾得头颅低进尘埃里,但竟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慰;死了更多的人,伤了更多的心,死的人依旧没法活过来,活的人也没有更好过一点,反而要继续捧着这一身千疮百孔的腔子,继续活下去。她终于转开头,只是朝向一个空濛的方向,一言不发,蹒跚地走远了。

喻余青又独自站了很久,直到脸上的泪水全被春风曛干,皴起皮肤皱巴巴地拧在一起。他终于突然一笑,对坟茔道:“爹,我很好……他对我也很好。……争儿也好……等他大一点,我也像您当年教我一样,手把手亲传他功夫……等再大一点,我会把一切都讲给他听。……有一天我会带他们来看你……我保证。”

王樵望着湖边的落日,在船上打着哈欠不甚专心地钓鱼。若要渔家看了,定要笑他:“你这样便是钓上十天十夜,也钓不来一条鱼。”但他也钓翁之意不在鱼,平日里两人焦不离孟,眼下只是寻个借口支开,他隐约知道喻余青去了哪里,并且一句多余的话也不问,心道若他想说,自然会开口的。

可人还没回来,沿湖的集市先乱了,一群官兵把住了码头和大路,挨家挨户搜查喝问,原来是要捉拿乱党溃散后逃脱至此的匪首。原本一片闲适清明的融融景象硬生生被搅得鸡飞狗跳,这鱼早被惊走,也钓不成了。王樵放下钓竿,刚要跃上岸来,突然觉得船身一重,扭头一看,两名官兵打扮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跃上了他的船,叫道:“船家!”他应了一声,往船舱里进了一步,手腕突然被一双钢钳似的手牢牢扣住,一把腰刀横在颈间。门后那官兵模样的人道:“希樵真人,多有得罪。”而另一个官兵衣袍的人却支持不住,滚在舱内,喘咳不止,一抬头,一双阴鸷的吊眼满怀不甘,狠狠用手背擦去嘴角血迹,才道:“樵老弟,好久不见了。”果然是如今官府正大肆发榜追捕的廖燕客与禤百龄,二人换了官府兵卒服饰,似是有备而来,一时倒不易被发现。

王樵不由得叹了一声,道:“二位处心积虑,不惜干冒奇险在这节骨眼上来淳安,到底是把我逮着了。”

禤百龄苦笑道:“旁处遍寻真人不得,但一年一度这个时令,想必你会回楼祭祀,我们也是孤注一掷,就请看在我们冒此奇险的份上,请真人跟我们走一趟了。”

王樵道:“大当家,你伤在肺脉,伤势不轻,还是不要劳动说话了。廖盟主的伤势更重,不宜再强撑着,就在我船里躺下吧。你们惦记我那么多年,无非还是那回事,我眼下刚好有空,就跟你们把话说开了也好。”

正这时候,外面有官兵喊道:“这船搜过没有?”王樵使了个眼色,挑开帘子一跛一拐地走上前来,应声道:“官家!已有官爷上来看过……”那当差的头目已踏上船板,凑近一瞧,刚好瞥见禤百龄的面孔,吃了一惊:“你——”话音未出,王樵已轻手一挥,拂中穴道,他话便说不出来,膝弯一横,扑地在船头坐着。王樵从鱼篓里摸出一条鱼来,像个招牌似的给他挂在手上,好似在挑拣肥瘦一般,返身对那两人笑道:“好了,想必暂时也不会有人来打扰。”远处市集里隐隐传来一团混乱声响,呼喝砸抢,哀告求饶,约莫是官府挨门挨户查勘,借着窝藏匪寇的由头,欺压百姓,顺手牵羊。

禤百龄道:“如今这朝廷官府仗势欺人,真人这几年纵横南北,还未看够吗?凤文有回天挽地之能,真人怀珠抱玉,精通三绝,神功盖世,何不救天下于水火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