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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八章 覆雨翻云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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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方寄一窜数丈高,抓住铁索,略缓一缓劲,只见底下一片浑白的蒸腾水雾当中,一张张人脸模糊成一个个黑色的圆点,倒真像王潜山所说的那棋枰上的黑白,混沌的声音朝他不断喝骂追打。文方寄将贝衍舟背在背上,道:“你抓紧我,我们往上去!”

贝衍舟惊道:“上面没有路啊!”

文方寄大口喘息几下,皱眉道:“这水雾怕是有毒,下面不能呆了!”

“你一个人还上得去……背了我怎么能上去?快放我下来!”

“别废话了!!要走一起走,要死一起死!”这如今已然长开的少年赤红了眼睛,“你总是摆着大人样子,其实什么都不明白!!”他说罢深深提气,又往上猛跃了数丈。底下呼喝声渐小了许多,惊恐的叫声反而多了,有些人也似乎发现了雾中毒素,开始勉力上窜;几人争先恐后,为了争夺能够暂且借力栖身的铁索打成一团。文方寄浑身绷紧如一张满弓,所有周天运转全数拉到极致,又往上堪堪跃高一层,想要抓住铁索,底下突然有人猛地窜高,后发先至,越过头顶时在他肩膀上狠狠跺了一脚,自己借力上攒,一把抓住了那条铁索。文方寄被他踩得身形猛然一挫,眼看着就要翻下去,愣生生提一口气在,五指猛然扎进一条山缝,将两人的下坠重量堪堪挂住,只听得骨节一阵喀喀作响,他咬牙硬忍住一声痛呼,肌腱也撕裂了。

贝衍舟急忙取出两枚龙爪钉,砸入墙中,暂缓借力,道:“你不能再逞强了!”文方寄道:“不逞强,我俩一起掉下去烧死?”贝衍舟想了想,突然脱去外袍,撕下衣襟,结成长绳,将龙爪钉结在一头,一面在他耳畔道:“我打灭长明灯,你趁着那一下由明转暗时的时机,将这个钉子甩过去勾住绞盘,那时候一片混乱不会有人发现,我们直接荡过去攀上天顶乾坤门那里。”

文方寄点点头,“你有暗器吗?”贝衍舟一笑,手指往耳廓一摸,耳环落在手里,瞬间便给他拆做四个金环,扬手打去;长明灯应声而灭。众人都啊地一声大叫,文方寄趁机一掷,那长钉倏地飞向绞盘,缠了两圈,啪地一声打开四爪,勾住四周铁壁。“抓紧了!”他猛地松手,抓着绳索荡过去,一只手不太用得上力气,就用绳索绞住手臂,一点点在黑暗中向上攀爬。四周一点光也不见,周围的呼喝叫骂入耳不闻,只有交叠的身子滚烫的热度和心跳声无限地放大,那短短的一根绳索似乎永远也攀不到头。我们是再往上,还是往下?是在梦里,还是现实?是已经死了,还是活着?

贝衍舟不禁伸手环抱住他的脖颈,滚烫气息吐在他肩窝当中,“傻小子……他们不是叫你留在外面吗?北派答应你,事成之后让你当十二家的族主。”他想了想,“我还以为你也想在这楼里登顶,你也想做开山立派,武林至尊。我以为你终于不绕着我屁股后头跑了。我们多久没说话了?你不听我的了,你什么都有自己的主意,要做自己的事情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舔着耳廓,噎在喉咙里,“我刚刚还在想,也许再也见不到你了。我在想如果我见不到你那我最后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?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?好像是我说你烦死了,而你叫我滚出去。你不该在这的,可是你在这,我好高兴。”他低低说着从未出口的话语,黑暗中一切都仿佛梦呓。

“我想的只有一件事。”文方寄奋力往上攀动身子,汗水如瀑沾湿衣襟,从发梢滴落,沿着并不坚韧的布绳往上挪上一寸,再一寸;谁也不知什么时候布匹断裂,二人便要一同摔入山底沸腾深渊,化作不分彼此的一堆枯骨。“我想让你好好看看我。不是低头哄着我那种看法,你明白吗?我不是你的小狗儿。”他低低说道,“我想做你的男人。”

王樵冲上顶楼,一双眼涩得发疼,却流不出泪来,只见喻余青被铁索横锁在佛龛当中,彷如入网飞蛾,动也不动,慌得疾扑上去,生怕已然不及,但铁索横得密密麻麻,层层叠叠,他连手也伸不进去,碰不着他衣角,只见人闭目如死,气息几乎不闻,双手急忙扣着铁链向外扳开,情急之间,却只能令它们愈锁愈紧。

他只得循着铁索向外找头绪,却才看见一旁躺定不动,背心处扎着一柄匕首的石中侯。王樵迅疾伸手点了他心脉穴道,发现出血不多,一看那匕首偏了半寸,未扎到要害,因为撞中‘神堂穴’才导致昏厥,急忙替他拔出匕首,推血过宫。石猴悠悠醒转,啊了一声,猛地窜后几步,神情惊恐;王樵见他醒转,也不再去管他,只抓紧拖解铁索,心中一片麻木,低声唤道:“……阿青!阿青!!……”语音凄楚,不知该如何是好。

石猴惊了一晌,还以为来人要害自己,见他模样,才慢慢道:“你那样……不对,解不开的。”他知道恰才是谁发刀伤人,又是谁救了自己,再不打话,二三下便替喻余青解开最外头一层铁索,王樵不待那铁索全开,一把抓住喻余青的手腕,与自己掌心相抵。那怪蛊已然占据他大半身子,此时嘶然腾起,荷荷有声,仿佛野兽护食一般,根茎化作尖锐利刃,猛地向王樵扎来。他正全力施为,救人性命,哪里能避?居然生生任凭那尖刺在胸前、胳膊扎出数个血洞,也不闪不避,咬牙硬摊。“你吃了我也不要紧,”他喃喃道,“把我的阿青还来。”

王樵此时身上继有卑明真人临终前托与他的紫微元阳功,一行功催动,浑身似有金光绕体,将两人细细连接在一起。王樵本身因为凤文的关系需要‘一身皆空’,不如寻常武家那样修内功真气,因此接纳旁人的功法也如接纳天地万物元气一般,信手拈来;但也无法存久,就像一只口袋,若人吹气入内,可以暂存,但不久就会瘪下去,又归还于天地之间。

卑明真人花费毕生精力以纯阳之体修习这童子之功,正是至阳至罡,临终托付给他的用意,自然并非是为王樵增长功力,而是要他用这毕生修为去救喻余青的命。恰才三人行转周天之时,卑明已经探出喻余青三花缺下丹阳火,这得道高人的数十年精醇阳罡修为,简直可比拟内丹,正补其缺。

那金光在体内流转,喻余青渐回神智,双睫一分,眼里似有金光莹然一转,那蛊根被金光威压所迫,不敢再那般张狂;但当眼前景象映入眼帘,他不由得大叫一声,只见王樵血人般皮开肉绽立在面前,手仍然与他紧紧握在一起,功力却仍然源源不断由掌心传来,而那怪蛊被雄浑阳元真气压制,疯狂之下困兽犹斗,猛地扎穿了王樵的肩骨。王樵分出一只手来,紧紧攥住那蛊根,阻止它再往深处探入,翻搅吸食经络血肉,剧痛之下,神智渐渐昏聩。

“三哥……三哥……你松开我……我求你了……三哥……你醒醒啊!……”喻余青挣扎不出,一撇眼见石猴跌坐一旁,骇得动惮不得,地上有一把刀,当即喝道:“石猴儿!把刀拿起来,把我这只胳膊砍了!!”见他不动,大叫道:“快啊!”声音里几分凄厉不忍听。石猴被催得一跃而起,知道再不能瞻前顾后,握住刀柄,咬牙一闭眼朝那蛊根盘踞的手臂砍去——

神经勾连的苦痛尚未传来,倒是先听见少年一声惨呼,那玉做的少女仿佛平地里消失又平地里冒出一般,谁也没看明白她的来路,人已出现在石猴面前,几乎化成了一道白光,居然将他撞得平飞出去,手中刀子还留在原地,被她一把抓过,就势一点,已朝王樵喉头送去!

这一下电光石火,间不容发。喻余青此时既无力阻止,又无法从索阵当中出来,情急之下,手中只有那枚玉珠,中指一屈一弹,那青玉化作一道疾光,撞向玉儿持刀的手腕内关穴。

但如今王潜山鸠占鹊巢,功力、经验与玉儿更非同日而语,掸手一挥,那玉珠已浑不在意地捞在掌中,轻易一震便碎成齑粉。

谁料这玉一碎,便似一枚炸弹的引线,一招直击的重锤,瓮地一下全盘炸开。无数属于玉儿的记忆纷至沓来,少女的记忆纷乱不堪,碎如千万片细沙,却每一粒都像藏在匣里珍藏的宝物,始终带有一种明媚的色彩。

橙色的阳光底下映出的笑容,青色的山峦里头飞舞的身影,灰黑色的苦咸滋味的眼泪,白色的掉在地上脏了的馍馍,温暖的始终牵着自己的满是茧子的小手,水里四只小脚山映出两张绿油油的脸孔,黑夜里头突然莫名的一丝纠缠心头的滋味,像蝈蝈儿的触须扫过草叶,一个憋久了的喷嚏酸胀胀的,她不明白。

那些美好的,单纯的,最喜欢的,收纳在一处,劈头盖脸恍如洪流,对旁人来说不过是一段再正常不过的朦胧情愫,于王潜山断情绝欲、无我无人的修为而言,却彷如鸩酒。

他就像断线的纸鸢,那雷鸣电闪般的精准动作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痕,像在狂风当中骤翻了个身,便打着旋儿栽下去,再找不到原先的平衡。刀子在王樵喉头划开一道薄薄的外皮,就砰地摔在地上,连同他整个人一起蜷缩下去。“啊、啊、住手……停下!……啊啊啊啊啊!!!!滚出去…………”饶这位堪称一代宗师,处心积虑筹谋已久,也像曾经饱受折磨的女孩那样,抱住头颅,痛苦地滚倒在地。

人们陆续冲上顶层。“底下石壁突然不知怎么回事关上了,好多人被关在山腹里头!!”“卑明大师遇刺了!是谁下了如此狠手!?”“楼上没有旁人,只有那个妖蛊!!定是他害了大师——这次决不能放过他了!”

阳乌子与证空刚到顶层,映入眼帘便是这一副景象:两个孩子横陈在地,王樵浑身血污,被那蛊根扎穿了肩骨,几乎吊悬在空中。都忍不住大喝一声,以为喻余青狂性发作,终于再无半点神智,辣手杀了卑明真人,又要伤王樵,齐齐扑上救人,再无半点留手,“大慈悲掌”与“太乙神剑”一掌一剑左右夹攻,全是要命的狠辣招数。

生死俄顷之际,幸好恰恰传功已毕,喻余青一运周天,浑身真气暴涨,金光甫现,将这两道强力左右一引,力道彼此相撞,只听轰轰两声,那佛龛两侧石墙木壁尽皆被雄浑罡气炸做齑粉,登时铁索委地,喻余青乘势从铁索圈中旋身穿出,身形快极,随着掌风剑风直飘出去,一把将即将摔落在地的王樵抱住。他此时神台一扫妖氛,已得余力,身上蛊根不敢造次,偃旗息鼓,乖乖蛰伏回心口旧疮底下,一张俊脸上也只见淡淡纵横的蛊疤根茎,倒似是梅斑残妆,疏影横斜,慵睡压痕,若隐若现,更添几分风流情状。

阳乌子几乎气炸心肺,瞠目喝道:“你身上……那是卑明的元阳功体!你……你处心积虑作出这泼天大案下来,原来竟是为了盗他毕生修为?!”喻余青纵想分说,但他此时一手抱住王樵,一手要接两位当时顶尖高手的杀招,对方汹涌杀气、雄浑真气排山倒海一般澎湃而至,像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拍来卷去,一霎间已经连换了十七八招,直杀得他额头见汗,连喘息也无暇兼顾,哪里能开口分辩?情急之下,一抖那铁索长链,借十二归元阵的铁索阵势辗转腾挪,那黑索在他手中,便似他手臂长出一截一般,轻盈灵动,丝毫不见重拙,犹如神龙戏水,飞虹盘空,指东打西,指南打北,身形疾转,匝地玄光,顿时四面八方都是索影,竟将两位当世高手全罩在其中。

众人看得眼花缭乱、惊心动魄,但见剑气纵横,掌风猎猎,黑索纵横捭阖,有如黑夜当空,繁星万点,人影于其中纵横穿插,辨不出来。人人见他能将铁索用得如此熟稔,都以为这机关反复必然是他操控,更是大为愤懑,以为他是为了杀人灭口,各个击破,才设下此局。“好妖物,今日不杀你,你还想把我们全部害死在这楼中不成!”不少人扑身进来,刀剑交加,要破这铁索大阵。也有人奋力抵抗,从中斡旋,一时间场面大乱。

王樵呛出一口血沫,悠悠醒转,见状急忙叫道:“二位大师……不是他…………咳咳咳……快住手……咳咳…………”他伤及肺脉,声音提不起来,一口血痰涌满口腔,呛得说不下去。阳乌子是爆裂性子,怒极喝道:“事到如今,你还护着这妖孽!我也一剑了结了你这逆徒,下去与你师父认罪罢!! ”

王喻二人久战之下,各有重伤在身,早已渐渐不继,犹如一叶孤舟在风浪中挣扎飘摇,眼看身在漩涡行将没顶,都不免想:这趟怕是不能活着出去了。虽在剧斗当中,生死一隙,万语千言哽在喉头,却又觉得不必言说,刀光剑影当中,反而觉得能够得这一刻彼此依偎,便已足够;心有灵犀时相顾一笑,将生死都置之度外了。

石猴抱住头痛欲裂的玉儿,在这一片混乱争端当中惶然四顾。“……哥……”她的声音夹杂在王潜山的痛呼当中,断断续续地说,“…………我不想变成他……不想……!……我还想见你……还想见……青哥儿……还想知道,什么是……喜欢?”

石猴终于发狂了似的长啸一声,眼泪滚滚而下。

“住手啊————!!”他歇斯底里地大叫道,“是我!我知道密道!!是我杀了卑明真人!是我关上了楼中的机括!!是——”

他突然停声下来,周围人惊疑不定,攻势都略略一缓,反而都转来瞧他,“小子,你知道你在说——”

谁料这少年却顿在原地,突然将手指往唇间一竖。“嘘!”一双骨碌碌的圆眼转着,示意侧耳来听。

从群豪脚下传来笃、笃的闷声敲击声响,像有人在从这山内侧狠命撞击着楼底。

众人先后惊叫起来,喜形于色:“……门、门在底下!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