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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四章 此事古难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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喻惟改站在场中,冷冷道:“喻宗主,你好啊!”喻余青侍父如师,幼年少有承欢膝下的舔犊之情,反而因为望子成龙心切,多半较寻常师徒更加严厉。此时冷汗浃背,垂头道:“爹爹尽管教训,孩儿万不敢当如此。”

喻惟改道:“我如今那里敢教训你?你不听父训,仍然与下流勾结,做出这等有辱门风的龌龊事来……”说着一掌当头劈到。旁人只当是说他背离师门反入南派的事;喻余青却知道父亲是痛恨他与王樵的关系,只得默然无语,双手背身,以示决不还手,身子晃动,在掌风当中轻若鸿毛一般穿梭。喻惟改用一套十二家的穿杨掌,掌势大开大合,连发十余急招,直和窗外暴风骤雨交相辉映,可都被他轻巧避开。堂上都是武学大家,一看之下便知高下,心中暗道:这父亲本领远不如子,如何能教出这般厉害的儿子来?显然是另有殊遇了。

喻惟改喝道:“还手!”喻余青在二人错身时道:“爹爹,求你让我一让。”喻惟改道:“我让你,你认输罢!”喻余青道:“孩儿今天是决不能输的。”喻惟改怒道:“你要替那登徒子把命送了!”他积怒压抑至今,言不敢高声,梦不敢睡实,每每夜半惊醒,只怕自己两个孩子遭人寻仇报复;又其实懊恼悔恨自己做了无可挽回的错事,自己与自己解脱不得,便像趋利避害一般,一股脑推搪到王樵与喻余青见不得光的关系上,好让自己觉得轻松些。这情绪无人可诉、无人能解,一下全部爆发出来,既知喻余青不会反击,便只攻不守,双掌越打越快。喻余青无奈,只得道一声:“孩儿要得罪了!”唰地一下迅捷无匹地连攻八招,指点掌拍拳击肘捶,腿扫足蹬腰拦膝扣,每一招都破了当前要害,攻人之必救,却又尽停在身遭一寸处,没有一招落实了的。他打了八下虚招,却迫得喻惟改跌跌撞撞,连退了八步。旁观者都发一声喊,忍不住齐声喝彩起来。

喻惟改长叹一声,道:“你如今翅膀硬了,原也不听我的话了。你要我认输么?”喻余青低声道:“求父亲给孩儿一个机会。我知道父亲有难处……但只要父亲与我同做一处,孩儿便能护你周全。”喻惟改道:“我这里有两条路走。一者你认输,我也放弃这登楼的擂台,我们父子二人现在就下楼离开这是非之地……从此再不过问这江湖纷争,你我父慈子孝,尚且能享天伦之乐……”他顿了顿,眼里闪过一丝绝望的光,“二者要我认输也可,你立刻杀了后面那个抱着争儿的女子,我带争儿离开……从此以后,你爱和谁在一起便和谁在一起,我此生都不会再出现在你们面前。”

喻余青哑口无言,半晌道:“爹……任哪一条孩儿也难以从命……”他向后望了面如冰霜般站在阶前抱着孩子的姽儿,低声道,“她于王家有大恩,也养育了争儿这么多年,爹爹……我们是一家人啊,一家人不能尽释前嫌,重聚一处么?”

喻惟改望着他,恍惚道:“一家人?”又转头去看争儿,抱在那冷若冰霜的女子怀里,亲昵地依偎作一处,大睁着一双点漆大眼,望向场中,见喻惟改瞧他,便奶声奶气劝道:“老伯伯,你不要和青哥哥打了,好不好?他舍不得打你的。”喻惟改道:“我不是老伯伯,我们是一家人……我是你爹爹啊……我对你说过的……你忘了吗?”一面说,一面突然脚下发力,朝场边观席冲来,伸手便要抢夺孩子。

姽儿将孩子一护,道:“喻老伯,我们有约在先——”喻惟改不答,一掌虎爪手袭来,姽儿伸臂挡格,硬拼着将他与争儿隔开。周遭诸人不少不明内由,可见身为男子却与少妇拉扯抢夺孩子,都鼓噪起来。喻惟改势如疯虎,只听喀地一声,居然将姽儿一边胳膊拧脱了,紧跟着呼呼两掌,将左右援手之人击飞,伸手将孩子抢在怀里。众人先前见他不过下场比试,谁能料到他居然突然对场边人出手,一声惊呼,都站了起来。只见他一手环在孩子腋下,二指钳住孩子脖颈,稍稍透劲,便能致争儿与死地。薄暮津急忙止住援手,喝道:“莫要伤了孩子!”

喻余青绝不相信父亲会出手伤了孩子,惊道:“爹……你快放开争哥儿,这是做什么?”

喻惟改缓缓看他,道:“余青,你瞧着吧,我已经开弓没有回头箭了……我最后一次问你……你跟不跟我一起,我们三个现在就下楼去……离这里远远地……走到什么人都不知道的地方去……好吗?”

“爹,你这是何必……你挟持着一个孩子,谁会放你离开?我们又能走到哪里去呢?”

“这是我自己的儿子!!”他怒喝道,“我想带去哪里便带去哪里!要打要骂都是我自己的事!谁手那么长,管我自家家法?这群人……就是这群人!谁没有份?”他眼光扫过诸位,“他们掳走了我刚生下来的孩子,我连抱也没有抱过……逼迫我不得把消息透露给义兄,令他早做准备……我知道啊,我知道……可只能眼睁睁看着……我只能看着!!是我偷出誊录的信函……是我通传的消息,是我里应外合……是我害死了金陵王家上下百口人!……我躲着藏着,吃斋念佛……到底也逃不过!好啊,便都算是我的错,却又如何?!”他压抑至今的话终于说得出口,喊到末尾,已经声嘶力竭。

姽儿道:“各位听见了,此人已经坦承是我金陵王家的灭门仇人。我今日便要替族中惨死的老少清理门户,以慰藉死难者在天之灵,在场英雄都是见证。”语音未落,人已倏然飞出,跃入场内,持剑便向喻惟改刺来。旁人听闻喻惟改自陈罪状,都觉不齿,又想这是旁人家事,由王夫人出手自然最为恰当,是以都没有阻拦。场中比试都没有带剑,但喻惟改一见她来,反而不躲不让,挟着争儿当头迎上,恶斗之下,气血翻涌,也顾不得那么多了,居然将孩子夹在当中,做了挡箭牌。喻余青只得追上,一手拆开姽儿刺来的狠戾剑招,一手抹开喻惟改招招致命的杀招,登时以一敌二。

喻余青不敢伤了父亲,也不愿伤了姽儿,更不能伤了争儿,夹在中间,左支右绌,万般难做。姽儿喝道:“喻宗主,你向来自诩恩怨分明,号称要杀尽当初灭门仇人。如今明知这人就是灭门仇人,念在父子情深,两不相帮也就罢了,却一味助纣为虐,是不是你父亲当年背叛家门之事,你也做过帮凶?”八教中不少人被他取去性命,此时弟子族人都鼓噪起来:“是啊,有本事便大义灭亲!”“你若有种大义灭亲,我们也不向你报仇!”

喻余青辩无可辩,心下大乱,出手时难以把握分寸。姽儿一招“飞燕穿帘”刺来,他夹手一夺,反拧住关节,将她手中长剑劈落;几乎同时,喻惟改痛呼一声,原来怀中的孩子见母亲势危,猛然低头张口,狠狠咬住喻惟改的虎口,登时鲜血淋漓。喻惟改一痛之下,手臂松了,王争踢膊蹬腿,挣扎要下地。他毕竟是常年行走江湖的老武行,应招接敌经验最是充足,当机立断,将孩子一推,掷向喻余青。喻余青一怔之下,伸手抱住争儿,便无法梗在二人当中,喻惟改就地一滚,拾起地上姽儿的长剑,见女子半数精力都在争儿身上,见他满嘴满脸都是鲜血,忧心他是否受伤;当即大喝一声,一剑迅疾如风返削而上,朝她心口刺去。

王争大叫道:“别伤我娘!”喻余青也急叫道:“不可!”一手护住王争,一掌只来得及匆忙朝姽儿拍出,只将她推离半尺,那一剑从她被卸了关节的臂膊处削上,那一只手臂无法活动,登时被斩了下来。喻余青急忙跃起,要去查看姽儿伤势,却听身后一声惨叫,回头望时,只见一只巨大的魔花螳螂生有三眼四臂,有一个成年人及膝那么长,不知从何处窜出,正扑在喻惟改的胸前,一口咬住了他脖颈,登时血如泉涌,喉头出现了拳头大小的一个血洞。

男人张大嘴巴,说不出话来,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嘶的气音,踉跄了两步,向后砰地倒下。那螳螂衔着一块人肉,展翅朝争儿飞来,提起上身四足,神态恭顺亲昵。王争呆愣在原地,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出了什么事;喻余青冲到父亲身边,徒劳地用双手试图堵住他脖颈上的血涌,双手、双臂、衣襟裾摆上登时全是鲜血。

这一场惊变大出所料,围观众人急忙都冲入场中,一看喻惟改时,都不由得叹息,道:“喻宗主节哀罢,已是不能救了。”薄暮津喝道:“谁把这魔物带来的?自己站出来罢,难道还要躲在畜生背后害人,算什么英雄好汉!”提起一剑,将那螳螂斩做两段。他自想定是八教着人带来这魔物,故意在此时放出,相助姽儿,是以如此逼问。谁料王争却抱住螳螂残躯,嗫嚅道:“……是我……我……”那日他收服这魔物蛊虫后,冯尘涴便将这螳螂送了他。他年纪尚小,于生死之事尚且不大了了,却也知道自己做了极错的错事,“我不是故意要害伯伯的……我……”他想探头去看喻惟改的情形,却被周围人层层叠叠,挡了严实,不让他瞧见惨状。“青哥哥,青哥哥,”他喊,“是我不好,争儿错了,你打争儿吧……”见姽儿来到他身边,急忙抓住女子衣襟,“大娘,我们不打了好不好,你帮我救救伯伯……”众人才记起姽儿失了一条手臂,道:“王夫人,你也得尽快包扎才好——”却看向她时尽皆倒吸了一口气,只见她脸色分毫未改,这一条臂膀失了,身上却没有半点血渍,断口处竟也没有鲜血涌出,一边手里居然还握着自己那条断臂。只见断口处流出丹砂红汞,偃机骨骼暴露在外,极其精巧复杂、见所未见的轴承断成两截。“你是偃偶?……”有人瓮瓮地道,惊疑不定地往后退开一步。她恍若未闻,伸出剩余的一只单臂,欲将争儿拉进怀中。

只这一霎之间,喻余青身形如鬼魅,欺近身来,一把提住争儿的后领,已将他从姽儿怀里拉出,直直拽到喻惟改的尸身跟前。那螳螂身为毒物,口唇中尽是剧毒,此时除了喉头一个大孔之外,脸上青筋横布,双目凸出,舌苔泛紫外吐,死状极其惨烈。争儿啊地一声,捂住眼睛不敢再看,却被喻余青一把扯下他手。“你好好看着,这是你父亲。”王争看喻余青惨白脸色,一双大手如同钳箍一般,浑身杀气弥漫;他从不相信这人是他父亲,眼下见他死状如此之惨,又是出自己手,不免恐惧至极,大叫否认:“不是!不是!他不是!!”他站立不定,肩头被喻余青一压,双膝一软,便跪在血水当中,浑身气息一滞,喉头上就像压了千斤巨石,连哭都出不来声音,只得张着嘴巴,抽噎吸气;死者血腥气浓重,一阵阵干呕涌上喉头,呛得泪水迷蒙。

“喻余青,”姽儿唤道,周围人不由得替他们让开一条路,“旦暮衙接生死赌约。我和你爹爹打了一个赌。若是他能劝你认输,和你一起离开此地,那我本可以饶他性命,也放争儿和你们一起走,从此一笔勾销,两不相欠。你若非要逼他认输,他便需在天下英雄面前,坦陈自己犯下的罪行。是你不肯离开……才逼他行此绝路。”她缓缓眨眼,金睫颤动,却若见厉色,“是你非要插在我们当中……我们明明……明明原先好好地……一家三口,和乐融融……是你偏不离开……这会儿你还要推到一个孩子身上么?”

喻余青翕动嘴唇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;手下劲力一松,周围人都抢上去,将孩子救下。三五人将尸首抬下,汤光显劝道:“宗主,这本也怪不得你,他今日来此,便已是做好不能善了的打算了……便不是那怪虫作乱,他那般行事,也不能活着走出这楼……你已尽了人事,莫要再想不开。”可几人轮番劝过,他却一动不动,仿佛充耳不闻。四鬼上来将他架到一旁,他便如一具行尸走肉一般,任人摆布,脸上既不喜,亦不见悲。汤光显知道这是受了过大打击,神智浑噩,气息大乱,必须静心调息入定才好,问薄暮津道:“有没有静室可以暂且休养?”薄暮津见他时现狂态,又知道他仇家众多,如今这状态更不便与其他人同处一室,便道:“眼下楼上各层都没有人。喻宗主既然已经打过了这一场,我让两个门人送他到第七层去静一静为好。等这一层比完,多少也要有一个时辰了。”招手让两名弟子送他上楼,再叫人吩咐道:“快去五层把王樵叫上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