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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三章 龙凤戏金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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喻余青原不打算和任何人联手,但这小子刚才仗义出手,他心下喜欢,况且更是同门,这一瞬间突然计上心来,一面与冷一张脸不苟言笑的迟戍拆招,一面开口笑道:“多谢殷少侠出手相助,你既然为我失了一枚金珠,我自然不会知恩不报……”他口中侃侃道来,手上拆招却丝毫不停,与迟戍打了个棋逢对手,快得仿佛两团虚影,一晃而过;可一方喘息逐渐加重,一方谈吐却听得清清楚楚,仿佛闲庭叙话,高下立判。堂中三位大师以及数十位好手心中自有分断,都暗道他只是因为要夺迟戍身上的金珠,方才缠斗至今,要知道恰才迟天王与灵枢上人可是一招便要取他性命,他若是此时同样料理,怕迟戍早已伤残,不能支持到现在。

殷舜言看得呆了,也被他这一通说话闹得莫名其妙,奇道:“喻宗主不用客气……”心想你即便还我一颗金珠,又能怎样?夺珠赛是十二人取前三,只有一颗仍然不能继续登楼。但还未想明白,便听那人影喝道:“接好了!”只见一颗金珠居然在百忙之中朝他掷来。殷舜言目瞪口呆,哪及细想?急忙飞身跃出,要抢那颗珠子在手里;可也不只是他一人瞧见了,场上其他数人失了金珠、或者余数不足者,都仿佛饿极见饵,虎扑而上。

殷舜言也并非庸手,十二家后一代里,的确当属他本领最先。尤其是五年之前由于和乐燃犀争风吃醋,输了一场大阵仗后,痛定思痛,那些天之骄子的傲气全收了起来,如今更是颇有境意。他不是十二家的嫡系子孙,也是如喻余青这般是拜入十二家门下习武的外姓师徒,这种家族危难的时候竟然倒也有好处,那便是如薄暮津、乐燃犀甚至王樵等这般嫡传亲子都必然逃脱不了家族事务,要操持一家上下,安顿族中大小事体,诸多琐碎不一而足;只有他倒是可以一心向武,全没有半分干扰,因此进境尤为可喜。

此时他一个“飞燕投林”后发先至,从人群中如蛟龙出海,妙到毫巅,将金珠抄在手里,跟着旋身滚地,躲开三道杀着。其他人刚要回身扑上,突然但听卜卜数响,居然全顿在半空,紧接着突然各自仰倒。原来那第一颗金珠是饵,其后居然还跟着三颗金珠,趁他们扑向第一颗时,从后撞中各人穴道。金珠沉重,打穴更是精准,这些人僵在原地,唉唉呼痛,骂骂咧咧,却全都动惮不得。

这一下变招奇诡,迟戍不免略一分神,眼光只不过分去一霎,对方一掌已经无声无息印到胸前。陡然之间,寒气透体而入,只觉得自己从脚底到头顶全结了霜,血脉经脉全被冻住,明明没有被点中穴道,却根本动不了,而寻常高手内功充沛可以自行以内力冲穴,但他此时浑身真气都凝结成冰,连自行冲穴也不可得。心下不由得大惊:这才一别大半载时光,可这小子的功力本领,为什么居然有了如此之大的进境?

喻余青伸手取了他身上的金珠,对殷舜言笑道:“怎么不捡起来?”原来他刚才打穴时,自己原夺来的四枚金珠全数打出,此时一枚在殷舜言怀中,另外三枚都滚在地下。可未动手的几人见了这几人抢夺金珠的惨状,又畏于南派教宗鬼神莫测的武功,一时竟无人敢再上前,自取其辱。

场内外一片寂然,观者更是瞠目结舌,炉内香烛竟尚未燃到底。喻余青脚尖一挫,踢起一枚金珠,激射向炉中香火顶尖残余的一点微红星火。那金珠破空而至,恰恰擦过香顶,带起一阵厉风湮灭火头,那金珠仍未止劲,直撞向后侧香炉边缘,只听当地一声,金铜交加,被炉角反撞回来,好像生了眼睛认了主子,居然啪地钻回喻余青的掌中。

观礼众人再也顾不得什么正邪之分、习武之人到底要凭本领说话,这时候都呼地站起了身,情不自禁地鼓掌喝彩起来。许多人都想:金珠沉重,又大又圆,要以它做暗器本就难以借力,能刚巧打落火星却不损及香竿已是极难,要令它飞去又回到自己手中,直可谓是神乎其技。更何况这一场较量当中,竟非庸手;面对迟戍与灵枢上人的杀手能毫发无伤的,天下得有几人?不由得又惊又佩,之前有以为邪魔外道而看轻,认为他不过是徒有其名,此时都免不得改观一番,暗自忖度自己若与他交手,胜算几何。

但也有人看到了问题所在:“此人武功之强,当真匪夷所思;可为什么一上来居然会被一个小丫头给制住,这小姑娘使的却是什么妖法?”这一场下场之人除了玉儿外尽是男子,不少人自持身份,不愿与一个稚龄少女对峙,因此除了一开始与喻余青的过招外,其他并看不出这女子深浅。

“更奇的是那之后,明明喻余青仿佛被点中穴道般突然动不了了,灵枢与迟戍一前一后夹攻,可谁料一眨眼间,不知怎么回事,竟然变成他俩互相攻击,迟戍那一掌明明应在姓喻的背后,却不知怎么的按到了灵枢的胸前……”

“只能是邪术了吧?他南派说不定有移形换影、颠倒乾坤之类的异术——”

也有人看得清楚,低声对起身的廖燕客道:“确是凤文。”禤百龄用手指点了点松垮垮挂在桌上瘫着身子的王樵,“那小子干的。”

廖燕客脱去皮袍,扔进自己的这位左右手怀里,兴致勃勃地一挑断眉,“哦?比阿玉要厉害许多啊。他做得到,是不是?王潜山曾说过的……若凤文到了极致,则天地一指,万物一马,可以官天地,府万物——”

若当真能有此番境界,那所谓天时,便不必等。

主座席上,三位大师相继抚掌,各有赞叹,证空口诵佛号,道:“喻宗主技压群雄,当世罕有,心地气量却也并非狭窄。恰才他有数次全可以致那二人以死伤,却尽留力不发。那少女咄咄逼人,以亲近示人却趁机甫下杀手,他也丝毫未予计较,甚至一指一掌也未加诸于人。江湖传言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,老衲倒觉得未必了。”

阳乌子道:“只是那少女是如何致人目盲喉塞,那两道杀手却又是如何打空的,老夫可是百思不得其解了。卑明,叫你徒儿过来,让我瞧瞧他到底有什么妖法。”

卑明笑道:“一说就破,还有什么意味?我们三人不如赌赛一把,各自写在掌心来一猜如何?”

证空大师略略点头,道:“确确不便宣诸于口。”三人各自在掌心写了字,凑在一起去看:

三张手掌都是相同一字——“元”。

体内人为炼化之气为真气,而放任天地本生之气为元气。万气同根,自然一用皆可用。

王樵放松身子,任周天以最舒服的方式懒洋洋在体内转过。他闭上眼,消去自我与万物之间的区隔边界。所谓天地一指,万物一马,天地与一根指头没有分别,万物与一匹马也没有分别,若到了极致,自然风雨阴阳晦朔皆可入怀。可极致二字,说得简单!吕祖曾诗云“偶因博戏飞神剑,摧却终南第一峰”。玉儿不过只能让一霎的气凝结喉头化作箍绳,一霎的水汇成薄雾罩住视野;而他也不过可以利用一寸的光阴晦朔,仿佛海市蜃楼那般,改变人眼前看到与实际景象的错位。

寻常的武功修于内,修于满,全部归结为自身所得;而凤文却恰恰相反,修于外,修于空,始终游离于自我之外。

所以,只要少许的不确信,少许的怨愆愤懑,少许的自私,甚至哪怕只是少许的扪心自问,都能如摧枯拉朽,毁坏这如聚沙成塔般脆弱的蜃楼。哪有人不为己?你修给旁人,修给天地,到头来一无所获,何苦来哉?

石中侯迎上来,亲昵地抱住妹妹,贴住她柔嫩的脸颊。“你怎么回事?”他低语道,“你得杀了他。刚刚明明有机会……必须是你亲手来做。知道吗?你现在到了要紧关头。只要过了这一关,你就再也不会感到害怕了。师父说‘缠情无意’,需得亲手斩断,方能至于‘见性非我’。没什么好犹豫,但凡圣人都不能动情,这是必经之道……”少女一动不动,那躯壳仿佛换了个人。

王樵听见他们的低声对话,清楚得就像在自己耳边;他还听见许多人的,混着淅沥的雨声,水汽迷蒙的潮湿和他的骨缝黏腻在一起,混合着杀气和血腥味;地板上的纹路,楼间绞盘拉动铁索的声响,就和自己的脉搏如出一辙。梅雨和胃液一同上涌,五月的云在血肉里懒散地结着苔藓,他有的时候得小心自己在周天里散得过深,那也许会找不到回来的路。

可如今他找着了一条捷径,每当他寻不着自己的边界时,他便去寻阿青,去听他心跳勃勃,脉息汩汩,感受他周天运转的暖意,嗅他发梢摩挲时的清香、衣裳带起的晚风:直到他回过头来,仿佛感觉到自己被人从内里窥视那般,有些气鼓鼓地瞥来警告的眼神;两人视线一对,王樵便像被从万丈高崖上猛地撞回了自个体内,还带着晕乎乎的头重脚轻的眩然,而捉住他的猎手则得意地眯起眼睛,扬起嘴角。

你问何苦来哉?

我不苦啊,他笑起来那样好看,真希望旁人都能瞧见。